鲁迪
每个周末,我去父母家的时候,都会经过一座桥。桥下,是一半海水一半淤泥的大海。
今天又是落潮,滩涂上,停着一艘渔船,高高翘起的船头,仿佛在张望大海。这是一艘历尽沧桑的老船,老得缺了很多零件。船身初始是蓝色的,现在,很多地方油漆剥落,锈迹斑斑,露出内里的酱红色。我不知道这艘船在海上停了多久,它的主人为什么把它弃在这儿?每次经过,船都是孤零零地陷在滩涂里,肉眼可见地衰败。船底周围,是一些爬行的海蟑螂和小螃蟹,它们活跃的姿态更加凸显出这艘船的老朽。
船头,架着一副生锈的铁梯,缆绳自船上伸向海里。船的外面,挂着几只黑色的橡胶轮胎。驾驶室外面的白漆不规则脱落,露出里面的红色,如一幅极简主义的抽象画。驾驶舱上面的烟囱、旗杆、探照灯,有的生锈,有的歪斜,布满岁月的痕迹。我似乎预见到了这艘船的结局:有一天会全身散架,如大鱼被啃光鱼肉后剩下的骨架,经历风雨摧残和海浪冲击漂摇,慢慢剩下几块老船板,之后渐渐沉没海底。似一首绝唱,余音袅袅,充满悲壮。
那天经过,潮水涨了起来,这艘船在荡漾的海水里摇摇晃晃,让我几乎以为船将要出发。浑浊的大海像是一面硕大的卡其色棉布,颜色陈旧带着些微皱褶。正值夏秋交替之际,这些日子的海水泛出蓝绿的光泽,整个海面如被刀切割过一般,那条分割线把一大半切成了绿色,一小半切成了浑黄色。远远看去,蓝天、老船、大海,有种长天一色共苍茫的辽阔意境。
一棵野草不知何时长在了船舷上,随风轻摆的叶子细长笔直,翠绿的颜色显示着鲜活的生命力,跟老船的苍凉俨然成了鲜明对比。也许,那是一只飞翔的鸟无意间掉落的一颗种子,经过阳光雨露的沐浴,渐渐成长为一棵生机勃勃的野草。我趴在矮塘上,竭力想要看清船内的一切,甚至产生了爬上船一探究竟的念头。我从来没有见过船主人,这些年,他不可能一次都没有出现过。我想像船主人爬下塘,双脚踩在泥涂里,褐色的淤泥立刻淹没了他的双脚,然后,他爬上那根摇摇欲坠的梯子。上船,用粗糙苍老的手,满含慈悲的眼神深情地抚摸船上的一切,回想老船曾经如野马般顶着汹涌海浪,跟随自己驰骋在大海里的那些岁月。
小时候,我曾经见过夏季里的渔船,归港的时候,被拖上海滩修补。整个海滩响起令人昏昏欲睡的叮叮当当的敲击声,那是补船匠用凿子把桐油敲进船洞的声音。这个阳光如针尖般刺眼的季节,补网、修船成了渔民主要的日子,他们跟着渔船一起养精蓄锐,只为下一季更好地出发。此时,我多么希望这艘船经过修补后,再次扬帆起航,以海为伴,与浪共舞,同大海生死契阔。
大海的无尽苍茫和深不可测,有时会让人产生无从着落,心胸空荡的感觉。而船是坚实的陆地,它和主人见证过海洋的奇谲、艰险,多次命悬一线,却依然选择再次出发。渔船和渔民的宿命,是在浩瀚无际的大海讨生活。如果说渔民是讨海人,那么渔船是讨海人奔赴渔场的武器和生存工具。渔民赋予了渔船一颗孤独桀骜的灵魂,渔船承载着一船人的海上命运,给予他们在风口浪尖中的安稳。他们犹如大海和鱼,万水之内相互依存。
自从大海归来的最后一趟,主人已经预见了老船的命运。它虽然千疮百孔,却依然被主人所疼惜,他让天空、太阳、海浪、海风、月亮和星星见证老船生命渐渐陨落的过程,比起在汪洋大海里,经受惊涛骇浪,被折磨,被粉碎,坠入大海,最后踪迹全无;或被拆卸得七零八落,挤压最后价值的命运,他给了这艘老船最后的尊严。漂泊一生,最后回归大海。一艘船的宿命,从生到死,终将与大海有关。
到父母家的时候,我想跟他们说说那艘老船。猛然醒悟,眼前日渐衰老的两位老人,多么像那艘在时光的海洋里渐渐走向末日的老船。
来源:舟山日报